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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olluvia's Inn.

旅行

许久之前,我也不喜欢旅行。本就在自己的小城里过得安逸,又何必跋涉百千里,去别人生活的地方去偷窥一番呢?仅是这样也还好,倘若正直旅游旺季,在个什么古老的木质塔楼里同其他汗流浃背的人们挤在一起,只为瞻仰几眼被大吹特吹的古迹——说是古迹,也不过是古时候什么人留下来的家什——也太亏了些。如果是去欣赏什么自然景观,弄不好还会落得一身泥,一身各种蚊虫的“赠礼”,岂不更加糟糕?一个人守着几平米的房间,手边堆着几本溢着香味的书,再放一些典雅的莫扎特或者海顿,抬头便是婀娜的云,岂不美哉?如果有闲兴,打开窗户探出头去,还有街道上充满市井气的喧嚣。于是在这样悠然的环境中,我度过了不少时光。

然而人总是会腻的。一腻就会想着到别处去看看。整天在一扇单调的窗子后面,无论窗那边的颜色变化多么幻彩,也会生厌。在每天什么时候日出都可以预料到的日子里,我竟萌发出了一丝旅行的念头。于是在一个和煦的午后,我背一个深色的双肩包,揣一张地图,便出门了。

但我是去旅行,而非旅游。在大大小小的字典上,这两个词似乎别无二异,然而从实际上的感受来讲,可却是有所差别。什么是旅游?跟随万千前人的脚印,触摸早已被摸得圆润的古墙,踏上被风化得黢黑的台阶,在一群汗衫或者棉袄中摩肩接踵,跟着共同的声音吹嘘赞叹,再用相机留几样合影……这样的无趣确实是对时间的一种浪费。而旅行则截然不同。井上靖说过一句话,我非常赞成。他说,旅行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你一个人待着。而这种好处是旅游所不具备的。当你在大部队中汗流浃背时,应该绝不会去思考,在某一个墙角铭刻的一些花纹会有什么含义,在什么特定的年代承载了什么故事,又象征了些什么。这些本来琢磨起来非常精彩的细微之处,却被无数形式主义式的旅游所忽略,被晾在犄角旮旯里,曝一身尘土。

我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,给自己订立了一个原则:凡是我以前知道的景点,一概不去。你看,像我这种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的地方,天下何人还能不知道呢?而那些地方一旦去就不可避免的遭受人群的蹂躏,我又不能一个人待着了,这一趟就又白跑了。

于是我就整天随着公交车闲逛。等什么时候从公交车的车窗外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,就招呼司机下车。在人少的地方,司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。这种地方有时很偏僻,常常半天不见人影,有的时候又很热闹,像是赶上什么有趣的活动,我也会凑上去看几眼。就这样,我在偌大的上海游荡了好些天。

在我转悠过的上海的许多地方里,有一个令我印象特别深刻,以至于现在还时不时的怀念那个场景。那条街道的两旁种满了树,高大直挺,树枝上的叶子泛滥,在街道上空延伸到一起,遮蔽了天空,汇成一条严丝合缝的长廊。时不时有枯叶无声凋落,随风上下翻舞。两旁的建筑应该是有些年头了,红棕的砖墙有些淡褪,但是还是遮掩不住浓郁的西洋风。这令人有一种置身于什么英格兰或者布拉格的小镇的错觉——在我的印象中,这种独属于西欧的浪漫应该是只在异域才有的。可这光景竟然出现在上海,确实令人诧异。而这条街上甚至可以说是人迹罕至,所以在惋惜如此之佳境被白白浪费的同事,我也庆幸有这么一隅,得以让我“一个人待着”——那么这趟旅行也就值得了。

独处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。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待着,不过并不是孤独。孤独是被动的,是一种被抛弃之感,一种求而不得的落失。然而自发的独处却不是,甚至说是恰恰相反。其所求的是将虚假的饱满和充实“吐出来”,将污秽排除体外,以求得一种自发的孤独。只有这样,才能面对自己被淘净、被洗涤过得灵魂,才会得到答案本身的模样。在那树的长廊下,在那充满欧洲风格的古建筑旁,我终得以同内心平等的坐下,像一对老朋友,叙叙旧,聊聊天。就在那天,许多苦苦思索的问题得以解决,许多魂牵梦绕的情节也有所释然。那一日的独处确实让我的人生改变了一些。所以我赞成井上靖老先生的那句话:

“旅行的一大好处就是,可以让你一个人待着。”

之后的许多年至今,我也进行过好多次旅行,试图再次寻找一个像那日上海街头那样的地方,可以让我想明白一些问题,耳聪目明一些。可惜的是,无论去什么地方也不再能引起那般情思。可能是只有那时那样纯粹的、只为旅行的心灵,才会有不同于平常的发现吧。而这也正是旅行的魅力。

— 2022年2月18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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